夜讀金鞭溪

夜讀金鞭溪
李水云
    我不是無意中闖進那一片夜色中的。
    我選擇了一個微雨空漾的下午。我和一個同伴開著車從索溪峪出發(fā)至水繞四門，然后，在黃昏即將降臨之際開始了這次漫游。
    其實在這之前，我只去過一次金鞭溪。那以后，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它保持著一種距離。但同時，我又像惦記著某位老友一樣地時常惦記著它，尤其是它夜色中的姿容。這種絲絲縷縷的想象和想念就像一個巨大的懸念懸浮在我的心里，令我在無數(shù)個黃昏站在索溪邊向遠(yuǎn)方眺望時內(nèi)心都萬分悵茫。
    我們開始進入峽谷的時候，游人正三三兩兩地疾步走出，這使我一開始就享受到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快樂。
    稀稀落落的雨并沒有直接淋在我們身上，而是首先落在頭頂繁茂的樹冠上，再點點滴滴地泄露下來。但我們卻始終沒有被打濕，打濕的只是那塞滿了整個峽谷的濃濃淡淡的綠……那是一幅制作難度較大的圖畫，雖然只有綠色，但我卻不知道哪個畫師才能在同一塊調(diào)色板上調(diào)出那么多不同的綠——樹葉的黛綠、樹干濃黑的綠、溪水的清綠、卵石的苔綠、溪邊雜草的淺綠、山崖上透著赭紅的蒼綠以及山與山之間的陰影重疊而成的墨綠，甚至空氣中流轉(zhuǎn)的鳥鳴也注滿了顫微微的綠……各種綠色之間又有著層次極分明的濃淡和遠(yuǎn)近，我甚至覺得哪怕是輕輕地咳一聲，那聲間都會被染成一種清脆的綠。   
    我們來到一處巨大的山崖前，幾棵老樹掩映著赭紅色的巖壁，一只黑色的鳥點染成石壁上的墨滴。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我讓同伴對著山崖盡情地吼一聲，我想好好聽聽那種此起彼伏的回音。同伴清清喉嚨，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后，把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把胸腔里的空氣向著暮色中的山峰進射出去。我靜靜地望著那聲音激射而去的方向。我以為石壁肯定會被擊穿。但沒有，崖壁沒有受傷，那聲音卻被山崖穩(wěn)穩(wěn)地接住并吸進了石縫，然后，又從那不規(guī)則的褶皺里釋放出來。一開始，好像那聲音是從對面撲面而來的，繼而，頭頂上也感覺到了聲波的振蕩，最后，那聲音仿佛無所不在，從四面八方匯聚成一種綿長的聲浪，一種美妙的和聲，于是群山就在那聲音中動情地顫動著并回憶起所有曾經(jīng)翠意盈盈的日子…
    而此時，暮色也已越來越濃重，一種蒼山如海的感覺從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包抄而來。站在那兒，靜靜地聽，聽鳥兒與溪水交相鳴唱著雨霧的纏綿和山谷的幽隱；靜靜地看，看幾縷云霧在山峰也間慵懶地聚集又散開。
    我開始尋找夜的影蹤。
    我沒有聽見夜走動的聲音，但我卻看見了夜色潛伏的身影。金鞭溪的夜色不是從天空中降落的，它是從每棵樹的葉片問和陰影里溢出來的，是從每一塊石頭的縫里鉆出來的，是從溪球的波紋里流溢出來的，我甚至猜測那夜色是踩著我們的腳印從山外跟蹤而來的，又或者是鳥兒飛過時遺失的一聲鳴叫，跌落在溪水中化開后彌漫而成的……總之，它絕對不是從天空中降落的，它應(yīng)該是從地里生長出來的。應(yīng)該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一株奇異的植物。它的根須和它的枝椏一樣巨大無比無所不及。它的生長周期極短極快，快到我們根本感覺不到它的生長和枯榮。我們總是誤以為我捫的一生只有一夜，卻不知，每天都是不同的夜晚不同的心情，只是麻木的我們自己疏忽了而已。
    我們一直走到紫草潭，在潭邊坐了一會兒，然后開始返回。沿途的幾個景點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我不喜歡把那些美麗的景致太固定太具象化。讓它們始終朦朧在一種似是而非的狀態(tài)下我以為更能拓展人們的想象空間。大自然的美妙始終還是在似與不似之間，所謂霧里看花花非花，那情境別有一種空漾的意韻。
    我們回去時，天空已完全黑下來了。雖然是沿原路返回，卻因為夜的緣故對來路突然生出了許多的陌生。走了一會兒，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妙而感人的景象：夜色中的峽谷里竟然同時流動著三條溪水!
    第一條就是從始至終都在我們身邊纏綿著，并一路用它的呢噥軟語陪伴著我們的金鞭溪，它一直溫情脈脈地在我們身邊流淌著動人的樂音。第二條則是我們腳下的游道，因為雨的原因，游道上的積水反射著微茫的天光，使整個游道看上去就像是撒落了無數(shù)的水晶，閃動著一波一波的幽光，人走在上面，有種高一腳低一腳的虛空的感覺。而那第三條溪水卻在天上，更確切地說是在我們頭頂。那其實是峽谷兩面對峙的山峰中間留下的一條縫隙，但它在曲曲折折地蜿蜒著渺茫的天光，波動著夜的深邃和神秘的同時，給我的感覺無論如何都像是一條河流在流淌，并且就在我的頭頂流淌，仿佛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
    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有了一種恍惚和不安，我不由得緊緊抓住同伴的手。我的心在那一瞬間也劇烈地跳動起來。這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的，盡管在這之前我曾對這條峽谷有過無數(shù)次夢幻性的想象和描繪，但這一切卻仍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抬頭看看天上的溪流，低頭看看腳下的溪流，再側(cè)耳聆聽一下身邊那條溪流輕松的吟唱，腳步已開始有了些許的醉意……
    我得承認(rèn)這個夜晚的漫游是我構(gòu)想并設(shè)計出來的。我不喜歡按照別人設(shè)計好的線路去親近這片我心儀已久的風(fēng)景。我喜歡先在心里對它進行無數(shù)次的描述和想象，然后，再去證實我的種種猜想和感受。這種方式使我與許多人站在同一個地方時卻始終都能保持自己獨特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并使我在很長的時間里可以獨自享受那種心靈自由馳騁的快樂。我想這才應(yīng)該是旅游真正的涵義和神秘樂趣所在。  
    走出金鞭溪，再回頭看那條深邃的幽谷，我的心里悄然起伏著一種難言的激蕩。靜靜地回望著，我把手和同伴的手握在一起。這時，我感覺我們并不是兩個凡塵中的人。我感覺我們是這峽谷中的兩棵樹。兩棵剛剛從峽谷中移植出來的樹。身上還沾染著微微的水氣和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