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溪峪三題

索溪峪三題
郭 風(fēng)
 

黃龍洞
    索溪峪地處于深山僻野之間，山中有猴成群，為湘西北新近始漸為外人所知的一個美的風(fēng)景區(qū)。我于7月11日晚抵是地。次日上午游黃龍洞。   
    這黃龍洞使我想起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中的海底王宮；使我想起它是大自然用奇幻筆墨所作的一個童話世界。
    這座石灰?guī)r溶洞位于索溪北岸。從我們居處至是洞所在地，約20華里。其間十華里可行車。下車后，或行于溪灘間，或過石橋，或踱溪中的石磴，或行于山徑間以及田埂間或經(jīng)村旁小路。隨后抵一山上麓，拾級而上至山腰，眼前出現(xiàn)一個洞口，這就是黃龍洞。黃龍洞洞口的外觀平拙無奇，只見若干巨巖橫列其間。既入內(nèi)，看見洞壁的鐘乳，形若大榕樹的樹根，頗可觀。過此，進(jìn)洞的道路忽然顯得狹窄，行數(shù)步遇一座天然的小石門，有涼風(fēng)颼颼然自門口內(nèi)吹出來，驟然覺得一身寒冷。入此門，路更狹，好像一條幽深的、陌生的、潮濕的回廊，安置在我前行的道路上；它將領(lǐng)我至何種神秘的天地?心中不覺有些惴惴然。過此洞中的回廊，又過一座洞中的大廳，忽地現(xiàn)出一座洞中的峻嶺和懸崖，有石蹬和扶梯可上。我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靠著扶手登上石蹬，至半嶺，過一天橋，又上嶺。這時，雖在寒冷的洞天之內(nèi)，已覺身上汗雨大作，若在暴日下作活于田間，喘息間，繼續(xù)摸索前行，忽地出現(xiàn)一個頓時使我眼花繚亂的世界!朦朦朧朧地暗中想道，斯為魔境乎?斯為迷宮乎?待我定神鎮(zhèn)靜地觀察，覺得此乃世間罕見的一座洞中大宮殿。殿頂為天空般的圓穹。殿內(nèi)無居室，無堂奧，而有丘陵和壑谷，有平疇，有巨巖。不可計數(shù)的石筍拔地而立，散布其間。有的石筍，就像破土而出的春筍，叢生于雨后的巖石之旁；有的石筍如一叢蘑菇；有的石筍，高達(dá)二十米，若一棵古松立于殿內(nèi)；有的石筍，一排一排列隊立于殿前的空曠的廣場上，使我想起棕櫚，想起那臨風(fēng)搖曳于日落之前的海灘上的一行一行棕櫚。此不可計數(shù)的石筍，其色或白或黃或綠或褐或深紫，更使我看了有些眼花繚亂，在心中贊嘆不止。此洞中的龍宮殿內(nèi)，又有被導(dǎo)游者稱為金盆和銀池的二神物，我也看到了。金盆者，乃鐘乳凝成的一座巨大的金色花盆，在我的目中，感到盆中有金色的蓮花。銀池者，乃鐘乳凝成的一座巨大的銀色花池，在我的目中，又感到其中似有無數(shù)不謝的白色蓮花。不知怎的，在此洞中流連許久，我一邊贊嘆于大自然營造此宮殿的工程之浩大和奇幻，一邊又不止地想到安徒生所描繪的海底王宮的景象。
    循原路出洞，始悉洞中有地下河，泉水潺潺然，不絕于耳。我看過黃龍洞的錄相，知道此洞中尚有石琴山之奇。那里有鐘乳和石筍形成的一組天然的大編鐘，以木棒輕敲之，可發(fā)出我國古代樂器官、商、角，徵、羽的古樂聲。但以是處洞內(nèi)道路未修整，未至。這個黃龍洞，據(jù)說總面積為300余畝，長20余華里。我們所至者不及四分之一。我應(yīng)該在文末記述一事：此洞前三年始被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赜星嗄昝鸪醯韧?，冒險探洞，他們在洞內(nèi)迷失道路，探索一日一夜始尋得原路返程出洞，但他們大體把洞內(nèi)的基本情況探明了。我由此想道：凡探索者，凡勇于追尋者，凡先驅(qū)，理所當(dāng)然地要受到人們的贊揚(yáng)和懷念。
 

十里畫廊和別有洞天
 

  十里畫廊在索溪峪的甘溪。甘溪者，是一條滿是鵝卵石和巨大的、不規(guī)則的圓形石頭的、枯涸了的白色溪床。據(jù)說，原來的土名是干溪。不知怎的，我似乎是毫無根據(jù)地固執(zhí)地認(rèn)定這條溪床下面必定有清泉，我似乎不甘愿看到它是一條沒有水的枯溪。我深感遺憾，自己不是一位植物學(xué)家。甘溪之兩岸，雜樹叢生。沿甘溪左岸之森林簡易公路前行，無異在一座綠色的、暑日生涼的長廊中前行。據(jù)云，索溪峪林木有83科500余種，其中不乏稀珍植物，例如巴東木蓮、瑤山梭羅、華中木蘭以及中國鴿子花、紫鵑蘭草等。但是這些植物即使近在眼前，我也識不得它們。我只覺得這綠色的長廊，植物種類的確繁多，其花其葉其莖其藤，多有異態(tài)，多屬罕見，多為前此我所未見者。這綠色長廊毋寧說是一座天然的植物園。我又因此深感一位作家應(yīng)該知識廣博，其中包括生物學(xué)的知識的廣博，果如此，則進(jìn)入自然界時，對自然將產(chǎn)生更加美好的情感。凡天然植物園，又必然是一個昆蟲世界和鳥的世界。在這綠色長廊中漫行，時或有各色蝴蝶、蚱蜢、蛾和蜻蜓在目前飛來飛去；耳邊更是蟲聲不止，而又時有鳥聲自草間和樹叢間傳來。
    十里畫廊，十里乎?或者只有七八里?或者實際行程是十二三里?不管怎樣，只覺夾甘溪之兩岸，除野花綠樹外，為層出不窮地，沒有休止似地出現(xiàn)不可計數(shù)的石峰，形成延續(xù)不斷的一派峰林。這峰林，每座石峰各以自己的姿態(tài)站立在那里，從不同角度看，又各有不同的姿態(tài)。我是早晨7時30分左右行抵這里的，只見陽光照耀于石峰之上，紅色的巖壁之上，燦然發(fā)光，其背陰處，則有藍(lán)煙從巖隙問冉冉上升，或凝滯地氳氤其間，情景變幻莫測，有一種神秘感，有一種說不清的美感。因為這個十里畫廊是新近才漸漸為外界所知，過去荒無人煙，所以每座石峰至今還沒有峰名。返途中，有友人指著一座石峰對我說：能否為它起個峰名?我仔細(xì)觀察一下，此峰外表平拙無奇，如一座巨大的、殘缺的城墻屹立在那里。但四面有許多石峰，若鷹、若鹿、若孔雀、若山雞，一一面對這座石峰。我忽然地?zé)o緣無故地想起古人所云“大智若愚”這個頗具哲理意味的成語，提出是否稱它為若愚峰。友人笑而不答，大概以為我尚未認(rèn)識此巖峰的美質(zhì)，我的才能尚無法為它起個適當(dāng)名字。
    游十里畫廊的次日，繼游別有洞天。是處離居外20華里，車行索溪的防洪堤內(nèi)的卵石溪灘上，顛簸不止。但車可以直達(dá)巖前。初到，但覺一身涼爽，只見幾座巨巖壁立目前。往內(nèi)稍行數(shù)步，但見有一座巨巖裂成一個罅隙，從罅隙間仰望蒼天，天成一線；巖隙問泉水潺灄，巖壁苔蘚蒼然，極深幽。巖左有石蹬直通巖壁之巔。此石蹬330余級，極險峻；我臨時用一根樹干作手杖，且行且休息，總算登上巖頂。及至，始知這里筑了一座72米高的大壩，行至壩頂看群峰間出現(xiàn)一湖，湖水有的被四面的雜樹映成碧綠色，有的被天光映成蔚藍(lán)色，美麗極了。
    又次日，索溪峪風(fēng)景區(qū)管理局約幾位友人和我題詞紀(jì)念，我回顧一下二日來游覽的初步印象，得句：
    真?zhèn)€是畫廊詩境似乎無新意，且乏文采，也不知是否說得得體。但還是討了半張宣紙給寫上了。我覺得題詞有時比寫散文更難下手。
 

曉月
 

    在索溪峪的日子里，一個想法，既到此風(fēng)景區(qū)，便應(yīng)盡量觀覽此中的自然景物和自然現(xiàn)象。7月13日，乃夏歷6月15日。夜半起來看月，但見山黑月小，月下山林似皆沉浸于煙靄之中。露甚重，終以境太清太靜，無奈，稍坐即返回屋室。次日，平明即起，時曙光已露，但見天穹間尚有疏星二三，曉月呈淺黃色，斜掛于西北方。
    我觀察并記錄下四近的山以及樹林的色彩的變化。我覺得這是非常微妙，不可言喻的多樣和多層次的變化。初，我覺得山林間還有微微的月光，如抹一層輕輕的煙，瞬息間即消失了；也就是說，這時夜色和月光的影響已全然消失了，于是山漸露暗藍(lán)色，樹漸露黛綠色。隨而，遠(yuǎn)山也看得分明了，它們呈灰藍(lán)色，而近山和近林則呈暗綠色，更是完全看得清楚了。而在所期間，南面二座近山相間的山隙間(那里該是一座山谷)，我看見時有一陣一陣的白霧飄浮出來，其變化和形態(tài)的變化也是不可捉摸的。只一瞬間，那帶狀的白霧，忽地化為斷斷續(xù)續(xù)的一朵又一朵的飛云，使我聯(lián)想起，它們好像一只又一只的白鷺結(jié)陣飛過山問……
    索溪峪的石峰屬丹霞地貌，有些山形頗近武夷山的石峰；例如，我們居處的西北面，有一石峰的形象，就頗近武夷山的玉女峰。但比之更美的是這座石峰之頂，生長許多松樹。呵，我要說，我不知道是在哪一瞬間，天上的疏星消失了；月亮變白了，而且怎樣地移到西北角這座石峰的松樹后面了；——我注視著，她從石峰和松林的后面降落了；我注視著，我感到她是那么沉靜地，又似乎是那么心平氣和地從那里降落了……
    我想起了，1979年冬季，我在鼓浪嶼休養(yǎng)期間，曾在日記中記錄月落的情況和我的感想。我這樣寫道：
    晨，五時起，沐后至港仔后。我看月亮西沉的情況。好象這是初次，我知道月亮有一種樸素的、平易的、溫柔的品質(zhì)。……此刻，我看到月亮心情十分平靜地向西邊的海上沉落下去。此時，天清朗，海清朗，四宇普披清光，十分柔和……我有一個想法，人性的樸素的美，人的謙虛的德性．在文學(xué)作品中不易真切表達(dá)出來。自然風(fēng)景中的樸素美，那種柔和中的熱情，好象亦難傳達(dá)。
                                                 《郭風(fēng)散文選·港仔后日記》
　　我覺得，1979年在南方海濱所見月落的情景以及目前在湘西北索溪峪山間所見月落的情景，從我的感受說來，其情意仿佛是完全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