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瀑私語

鴛鴦瀑私語
羅長江
    你說你喜歡秋天，我們就攜手來尋秋日的鴛鴦瀑了。
    陽光暖暖的，暖暖的。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走呵，走呵，便發(fā)覺這么越走越深，是走進一個遠離塵世的聽不見人聲、鳥聲、水聲、風聲的世界了。陽光無聲無息。云彩無聲無息。連感嘆也如嫩嫩的葉子飄落地上，無聲無息。你將你采來的一只色紋極美的蝴蝶，輕輕夾進一本說禪的書中。書里寫道：聽山谷聲是禪的第一步。……那么，如我們倆這般無聲無息的感覺，是意味著壓根兒沒有入禪之門呢，還是于拈花微笑間心領神會一般入境了？
    終于，聽到流水了。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亦聽到脆生生的鳥啼了，許是王摩詰喂養(yǎng)的老銜著一首絕句的那只？越往前走，地勢越陡。因了你與我同行，寂寂的攀走便平添了幾份詩意情調(diào)。真該謝謝一路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這份清寥。世界好大好大，天地卻有時候好小好小。呆在喧囂中太久了，總渴望寧靜，自外界至內(nèi)心：清理過往的日子，設計未來的歲月，都需要寧靜啊。此時此地，是多么不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打攪我們，按照禪語“一期一會”的意思，一期便是人的一生，一會便是只有一次的相會。譬若秋草的穗葉隨風擺動，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卻因有了風、穗、葉、時間都在同時運動著，聚散之間便沒有一次是相同的聚會。想著這么令人聞之肅然的見解，能不越發(fā)覺得應該十分珍惜我們每一次的“一會”么？尤其是，在如此美麗的山谷，美麗的秋日……
    到了。一堵巨崖赫然矗立于藍空，瀑流從偌高的地方跌下來，其聲勢之壯觀可想而知。遺憾的是，眼前卻瀑已不“瀑”了。也難怪，今年已連續(xù)旱了三個多月沒下雨，地表水地下水畢竟有限。盤桓一番，端詳一番，我說：不必懊惱呢。站起來──我與你是兩座相偎相依的日月山，躺下去──你與我是永不枯竭的鴛鴦瀑！你連連稱好，說：往回走吧，此行能尋得兩句好詩，也值得了。聽得出，你的聲音里溢著一份水汽鼓蕩笛膜一般的微微顫動。人在走向自然的旅程中，有時往往是為了尋求一種寄托，渲泄，撫慰，庇護，默契，印證，解脫，認同……反過來，面對大自然的若干缺憾，有時候則只能通過心態(tài)的自我調(diào)整去彌補，去尋求平衡了。
    折身走出十幾步遠，卻遇上人說鴛鴦瀑不在這，往前再走百把米就到了。心下不禁犯疑：一路上蕩然無人，這下子突然冒出個指點迷津者來了，莫是山神爺為成全我們倆的一番誠意，遂于冥冥中有意這么安排么？于是，面對山林唱罷大喏，不禁狂喜：是的，這不應該是鴛鴦瀑，鴛鴦瀑不可能是這番模樣。這時才記起曾經(jīng)從圖片上見過的鴛鴦瀑：一片深邃蒼郁之中，巨壁上懸下來兩道白瀑，匯成一團后遂往谷壑飛漱，憑畫面便能喚起強烈的躁動與共鳴，而激發(fā)出深沉且恒久的心靈回響。便揣想起瀑之“鴛鴦”所蘊含的象征意義：互為獨立的人格和互為交融的情愛，如琴似瑟般協(xié)奏著你便是你我便是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男女聲二重唱……
    印證了，果然印證了！
    是了，這才是真格的鴛鴦瀑了，這才是我們所想象所期盼的鴛鴦瀑了。我們好傻，怎么就沒想到鴛鴦瀑是火辣辣的情感之瀑，是生生不息的愛情與生命之瀑，而愛情與生命是不可能枯竭的??！僅僅是，僅僅是成熟的情感因了成熟著的季節(jié)，不似春汛那么激動和夸張，夏洪那么喧嘩與躁亂罷了；此刻，有的是一份寧馨，一份恬美，一份 ──陽光如細雨酥酥一般灑落樹葉的溫涼，一份──月光如圣泉潺潺一般淌過草坪的平靜。遠遠聽去，甚至就是那支感覺極為柔美流麗的名曲《秋日的私語》，回蕩在群山之中這深深的山谷。我思忖，這才是你所喜歡的，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美感的秋天吧？
    沉浸在樂曲的意境里，我與你癡癡地望著飛動之美的一“鴛”一“鴦”出神。那股自強不息的原動力，那份耳鬢廝磨的親熱勁兒，真讓人羨慕死了。星移斗轉(zhuǎn)也罷，地老天荒也罷，它們就那么相偎相依地流過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的峰巒，流進了一個傳說又一個傳說的峽谷，遠遠望去是一份愛的宣言情的剖白，細細聽來是一腔愛的傾訴情的呢喃……是的，天柱可以折，地可以裂，山可無陵，夏可雨雪，而唯獨愛情不能絕。真不敢想象，沒有愛情的世界那還成什么世界呵！
    誠然，瀑的名字是有些落俗，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它使人自然而然聯(lián)想起古裝戲里的梁祝，董永與七仙女，寶哥哥與林妹妹，等等，而絕少有人去念及西半球的亞當與夏娃，羅密歐與朱麗葉之類。然而，這并非十分要緊的，名字只是一種符號；最最重要的是愛情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關(guān)于瀑布的許許多多聯(lián)想與寄寓亦是相通的。“瀑布歌道：我得到自由時便有歌聲了。……雖然渴者只要少許的水便夠了，我卻很快活地給予了我的全部的水”。寫散文詩的是一位外國哲人，可他關(guān)于瀑布的歌唱不同樣適宜于鴛鴦瀑，不同樣能喚起鴛鴦瀑前我與你的深切理解與沖動嗎！為了自由，山溪選擇了瀑布的生涯；唯其成為瀑布了，方才唱出自由的歌聲。長時間以來，我就渴望心靈中有這么一片山野的凈土，凈土上有這么一道生生不息的瀑流，不被褻瀆，不被污染，不為世俗所囿，自由自在地，很快活地為了愛和被愛而奉獻我“全部的水”……你跟我說起過，在你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屋前有一條通往河邊土岡的小路，一對白發(fā)老伴，總是風雨無阻地徐徐步向每一天的晨光和夕陽。我一直為你所淡淡勾勒的畫面所感動，總覺得那份和諧，寧馨，安詳，實在是一種很美很美的情調(diào)，很美很美的境界。親愛的，我們走向和走近鴛鴦瀑的過程中，是否意識到我們也在走向和走近一種很美很美的情調(diào)與境界呢？
    你讓我仰天躺在你的懷里，你說你喜歡這個樣子坐著聽我說話。我們便任鴛鴦瀑布附在耳畔喁喁私語，任寧靜的天空輕輕貼近你和我的嘴唇，任纏綿的感覺糾葛成爬滿巖壁和樹身的野藤。倏忽，我記起一部小說中的一個很美很美的情節(jié)，主人公是個女孩子，她和戀人一起去野游，來到一座山里，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成的山洞，據(jù)說豹子剛剛走開。她踩著豹子走過的花斑般的足跡，捧著他們的衣服，到瀑布下的山澗邊去洗。掛著銅鈴鐺的小狗攆在腳跟后，搖開一路玫瑰紅色的，葡萄紫色的，米黃米黃色的龍蝦花。誰也沒有見過那么美的云彩，瀑布像她的唱歌的頭發(fā)，云彩是它們的發(fā)源地……
    好美啊!你說好美啊。
    后來呢？你問后來呢？
    后來，──后來我們就不顧一切地吻著，發(fā)誓豹子回來時，我們就這樣讓它帶走。末了，抿抿散發(fā)著三葉草氣息的紅唇，你說不管這故事是人家寫的還是我杜撰或改造的，都很美，美得使人生疼，且隱含了一份接近瀑布的禪意了。我好高興，真樂意像犁著浪花前行的小船一樣，嘩嘩嘩撥開草叢和灌木葉，便攜著你的手，奔跑成麝鹿，讓滿林子滿山谷散發(fā)好聞的香氣……
    空山無語。野柿子葉、茅栗樹葉、雞矢藤葉、鵝掌楸葉、紅翅槭葉紛紛以一種殷紅色的親切；暗綠柳鶯、紅尾水鴝、鳳鹛、紅嘴相思鳥紛紛以一種薄荷香的溫婉；白云抱著幽石，蹲在晴空下以一種心靜自然涼的悟性；巨壁掛著飛瀑，黑白木刻般似一幀釘往山色之中的永恒的風景……一齊營造著秋山意境。光霧薄如流水，浸濾得山谷一片空明。地氣裊裊上升著季節(jié)的沉香，山色與瀑聲裊裊上升著秋日的清朗。此刻，我們仿佛已真的入境了，壓根兒聽不見鴛鴦瀑的聲響，只覺得有一種昭示，一種默契，一種如鴛鴦瀑一般古老而年輕的激情，充溢周身，旋即又漸次在這片澄明寧靜的平和、安詳之中，羽化和升華。
     群山浸浴著太陽的光芒，宛如秋葉之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