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斗》之痛

1969年5月，我在大隊小學當民辦教師。書荒的饑渴讓我萌發(fā)了自己編書的念頭。幾經(jīng)籌謀，決定將自己在“文革”中的若干習作及平時積累的一些資料匯編成書，并定名《奮斗》。為了擴大影響，我向幾個友人發(fā)函約稿，還組建了編輯班子。由于天各一方，從組稿、編輯、刻印、裝訂，全由我一人包攬?！拔母铩鞭k報刊，我練就了一手刻蠟板的功夫，畢業(yè)回家時，帶回了一部油印機。經(jīng)過一年時間的打拼，一部16萬字的樣書編成了。封面上，我刻了一株蒼勁古拙的梅花，扉頁是臨摹毛主席手握巨筆寫“我的一張大字報”的畫像，內(nèi)頁大小插圖約10來幅，都是一筆一畫刻出來的。書為32開本，計劃印100冊。問題是買不到紙張，就是有，我一月5塊工資，得花一年薪水！
一天，我送公糧到沅古坪，入倉后一個人轉(zhuǎn)到區(qū)辦事組，想找周組長幫忙。周不在，卻無意間發(fā)現(xiàn)墻角有一大堆法院布告，布告一面有字一面光，我心一顫：這布告印書不更好嗎？此念一出，立即搬出一大捆塞進麻袋就走。九磨十難的《奮斗》總算出籠了。
現(xiàn)在讀來，我真為當年的幼稚而臉紅，但畢竟是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比如書中收錄了我為武斗中的戰(zhàn)死者作的《烈士頌》：
“奔騰呼嘯的松濤，沖破庸城的迷霧，在呼喊著你們英雄的名字。那洶涌激蕩的澧水，用雙臂搖撼著古城，發(fā)出千鈞雷霆的巨響——英雄！呵，你們是冰雪青松之上穿云翱翔的雄鷹！你們是汪洋之中翻江倒海的蛟龍！呵，我用渾身澎湃的血的狂潮，譜出一曲悲壯的戰(zhàn)歌！我要用松風和江濤的聲音歌頌您，烈士的忠魂。當滿天燃燒的薄霧把大地染紅，迅猛的疾風撕裂著硝煙沖向蒼穹，我站在鮮血幾度浸染的沙場上，用滿懷的激情熱切地呼喚著親愛的戰(zhàn)友……”
當我在墨香之中自我陶醉時，渾然不知厄運的陰影正在向我步步逼近。不知何時何人把《奮斗》傳進一中校園，一些學生躲到被窩里打著手電傳閱，這一信息迅速在地下秘密蔓延。工宣隊似乎嗅到了什么。公安部門將此列入“X號大案”。那時，我正在縣毛澤東思想宣傳站當編劇。其時招工在即，縣宣傳組那位“李組長”向我下了毒手,我被輪番威逼審訊。但他們無法找出與“地下組織”相關(guān)聯(lián)的半個字。結(jié)果是將我逐出宣傳站。從此，我被推向漫漫八年的“內(nèi)專”苦海之中。
八年中，我喪失了招工、提干、高考、投稿的所有權(quán)力。此后，又雪上加霜，在一次砍柴勞動中被砸斷雙腿，死里逃生。在生命絕望時，我把莎士比亞的兩句詩深埋心底：“正直的完人蒙受了可恥的冤罪，跛腳的淫威把精壯打成廢人?！?BR>這是巧合，那個“李組長”恰是一個跛子。八年來，我不止一次地誦讀法國詩人維尼的名言：“人生是一座監(jiān)牢，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那兒出發(fā)，向死亡走去，不要指望在路上可以找到漫步的場所，或者看到一朵鮮花?！?BR>1980年7月，我被破格錄用轉(zhuǎn)正，并調(diào)到縣文化館工作，從那一天起，我結(jié)束了八年“內(nèi)?！鄙摹Ｎ乙嬖V人們：沒有鄧小平，豈止是我，全國人民也許還在那個苦海里掙扎哩！
有人問我：那個“李組長”近況如何？我不屑提起他。但有人告訴我：此人行將就木，報應(yīng)在他的兒子、女兒身上得到無情的驗證。這使我想到撤伊拉斯的一句讖言：“未遭不幸之人，終有遭不幸之一日。”

. [下期預告：剪貼之樂]